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邢文易比预计得更晚回家,邢玉知已经熬不住睡了。他在餐桌上看到一张对半折的白纸,展开来,里面是稚气的半页字,玉知绞尽脑汁把她可能用到的钱都写上去,包括每天的公车费、漫画、文具之类的,看上去很合理。

不过邢文易捏着那纸,心想,总还要买点零食、饮料吧,小孩嘴馋饿得快,她就不用吃东西吗?这张清单写得太客气了,说一周只要五十块就行。可五十块匀到每一个上学日,一天十块,去掉搭车的一块,只剩九块零用。

他心里有点不舒服,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,把那张纸夹进皮夹里。

邢文易皮夹也用得很旧,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。最下的透明卡位可以用来放照片,塞的是玉知四岁生日在影楼拍的写真,头发编成好多绺小辫子,夹了一堆水钻蝴蝶发卡,亮晶晶。

玉知不是那种很难带的小孩,她只是和他不熟而已。在老人家里被养出一些坏脾气,包括这次犯的错,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家长身上。他越来越察觉到邢玉知心里其实很懂事,并且非常敏感脆弱,正是这样的割裂感,才让做父亲的不知所措。一方面要想办法纠正她,另一方面还要不伤害她,他自己童年都没有得到过这么细致的关怀,现在却要无师自通地成为一个好父亲,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。

玉知的房门没彻底合拢,他进去看了一眼,她脸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,眼睛哭得有点肿。他帮她把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,蹑手蹑脚地出去了。

他在楼道里抽烟,心里五味杂陈。

邢文易初中时期跟着职位变动的邢志坚南下,不过南下前要先到武汉,邢志坚要战友聚会。后来父亲和一个分配在武钢任职的战友一起吃饭,邢文易跟在后头,路过那巨大的钢铁巨兽一般的厂区,即使外头也能听见里面的铮铮轰鸣,那是庞大的钢厂的心跳、呼吸。这是人造出来的吗?人能造出这样巨大的东西,真是一种奇迹。

他的欲望和野心破土发芽,立志要深入钢铁巨兽腹部。而那时深圳改革开放以后日新月异,昔日的破旧渔村如今新潮时髦,大街上干净得穿皮鞋一天下来,居然一点灰都没有沾。

与此同时,他的妹妹跟随母亲,在老家家中拿着父亲寄回家的补贴度日。钟蕙兰自己有一手精良的裁缝手艺,那时在街上的铺子里做事。改革的新风吹到内地来,等到邢文易在深圳读完初中,坐着拥挤不堪、人畜混杂的绿皮火车返回家乡,发现几乎满街都是钟蕙兰做的“的确良”衣裙。日子逐渐宽裕起来,就连钟蕙兰也会边裁布边哼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”了。

他在广府烫了个港星似的头发,回乡后立刻被大家新奇地围观。他从大城市沾染的时髦气息、所见所闻立刻让他被众星拱月似的团团围住,他飘飘然了一阵子,又把“钢铁梦”忘了。邢志坚过年回来才知道这小子天天在街上乱晃,后来才有大伯一暴栗把他敲上正途。

而他的妹妹邢文华,他同她感情其实说不上亲密。邢文华小他几岁,就读的学校从小到大都不重合,各有各的朋友和爱好,她喜欢画画,描红似的用宣纸临摹日本的少女漫画,直到借书行的老板来催还书为止。

她的跳楼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吐露过,那个年代大家哪里知道什么抑郁症?都是,啊呀,好端端的,怎么就跳楼了呢。

邢文易整理她的东西,才发现她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,她发疯一样的字迹遍布最后的几页,她写:好想画画,为什么人的理想那么遥远而事实那么残酷,妈只会说好好读书,而爸只会让我别想这些有的没的,学学你哥,虽然混账,好歹也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。可是哥去过外面的天地,我却没有去过!

弱者的尖叫和控诉无人倾听,她觉得自己始终无人理解,在最情绪化也最脆弱的年龄选择把刀向内挥向自己,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除此之外,还能惩罚谁。

她从四楼跳下去,厕所窗口下恰好迭放了一些质地较软的废品,肉体的伤害在大半年后就恢复得完好如初,而被磕到的脑袋却再也不能好了。

她痴傻以后和四五岁小孩子没什么区别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满墙画画,最后还是跳楼死了。

这样的痴儿死了,亲戚、左邻右舍觉得可惜之余也擅自替邢家松了口气,毕竟死了就不要人来照顾了。要不然她活得太久,熬走了父母,还要拖累哥哥吗?恐怕还会拖累哥哥找对象呢。

邢文易从省城的大学赶回来,抱着妹妹的遗像走在前面送她上山,那棺材不大,没法相信里头是妹妹。他给她一周一次电话,妹妹的语调变得笨拙、迟钝,又有种残忍的天真,她问,哥哥,上大学快乐吗?

邢文易还没有回答,她说:小华不高兴。

当晚就跳了。

现在想来,他和妹都是没有享受过家庭福气的人。文华以为他在外见过新天地,实际上邢志坚大多数时候都在封闭的部队,而他在管理严格的寄宿学校里,想家乡的妈,流泪到天明。之所以不带文华,是因为邢文易恰好毕业了可以去新环境,而文华书读到半截,不好转学,钟蕙兰只能在老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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